——1974 年 7 月 3 日，凌晨 4 点 55 分，淮北大堤涂圩段，最大流量 54000，人眼看不见整条河，只看见一整块会呼吸的铜墙倒下来。
锣响第一声，像有人把天撕个口。
“当——”声音从堤那头的防汛棚滚过来，滚过麦茬地，滚过知青点泥墙，滚进柳莺梦里。
她猛地坐起，汗把背心粘在后背，像一层刚剥下的膜。
屋里黑得稠，窗外却白得晃——探照灯开了，光柱在屋顶上剜一个洞，灰尘像雪，簌簌往下落。
“全体上堤！
全体上堤！”
喇叭喊到第三遍，柳莺才分清不是梦。
她摸向枕头底，《赤脚医生手册》还在，页的避孕膜被汗洇出软边，像一块融化的冰。
她把册子塞进塑料袋，扎口，挂到脖子上，贴着皮肤，凉得像一枚反向的护身符。
门口闪过手电筒，顾穗在喊：“柳莺！
快！
黑子他们在堵口！”
名字像火星，溅到她皮肤上，烧出看不见的泡。
她赤脚跳下地，凉鞋也顾不上拎，首奔堤岸。
堤上己是一片踩烂的铜镜。
水位与堤面持平，浪不是浪，是整匹黄缎子被巨手抡起，又重重拍下，发出“嗡嗡”闷响，像一万只蜜蜂同时撞死。
风里有泥腥味，也有柴油味——公社把唯一一台抽水机抬上来，马达哭似的吼，却抽不及水淹的快。
黑子在人群最前端。
他裸着上身，肩胛骨像两片倒插的桨，正和船工们一起把装满土的石麻袋往水里推。
每推一袋，堤身就颤一下，仿佛老人临终前的抽筋。
柳莺被分配到“救护组”，拎红十字包，实际却找不到伤员——所有伤都在看不见的地方：脚底被石渣划开，血灌进胶靴；肩膀被麻袋磨破，汗一腌，像撒盐。
可没人停，也没人喊疼，因为喇叭里喊的是“誓死保卫淮北大堤”，疼就被咽进肚子，连血也得往回流。
柳莺看见黑子，是在第三次“人链”崩溃时。
土袋刚触水，就被漩涡整个吸走，像吞一颗蚕豆。
堤脚瞬间塌出豁口，水墙立起来，高出人头两米，浪尖上卷着麦秸、死鸡、半截床腿，像有人把全村的生活碎片倒进搅拌机。
黑子站在豁口最边缘，左手抓缆绳，右手拽麻袋，整个人绷成一张弓。
忽然，一根浮木横撞过来，缆绳“嘣”地断了，他整个人被甩向水里，像被弓弦弹出的箭。
柳莺喊不出声，声音被风掐断在喉咙。
她只能跑，跑在即将碎裂的堤面上，塑料底凉鞋踩到水，发出“吱吱”婴儿啼哭般的响。
她看见黑子在浪里冒头一次，两次，第三次，他抓住一块门板，却被更大的漩涡卷下去。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秒，他抬头，目光穿过三十米混乱，与她相遇。
那目光太短，只够说一句话——“先保住你，再保住我。”
柳莺把红十字包往脖子后一甩，整个人扑向水边。
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许想跳下去，也许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可一只胳膊从后面勒住她，是丁主任，声音像锯齿：“知青不许下水！
这是命令！”
柳莺被拖得后仰，脚后跟在泥里犁出两道深沟，像被犁过的伤口。
就在此时，黑子再次出现。
他浮在离堤十多米处，浪把他托起又抛下，像玩一块木头。
他右手高举，手里攥着个东西——玻璃药瓶，在探照灯下闪一下，又闪一下。
柳莺认出：那是她塞给他的避孕膜，瓶内纸条上写着“先保住你，再保住我”。
浪头拍下，瓶子脱手，像一颗来不及升空的信号弹，被水卷走。
黑子想追，却瞬间不见，只剩门板在原地打转，像一块被拔掉钉子的棺盖。
水声忽然安静——其实是柳莺自己的耳朵关了闸。
她看见人群继续奔跑，嘴巴大张，却听不见声音；看见马达冒烟，却听不见轰鸣；看见丁主任的锯齿嘴一开一合，却听不见命令。
她只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像那年她在上海弄堂里，用两根竹筷敲空汽油桶，为游行队伍打拍子。
如今，那节拍被浪撕碎，碎成渣，碎成灰，碎成她嘴里一口腥甜——她咬破了舌尖，血顺着牙缝渗进去，铁锈味灌满整个鼻腔。
水面彻底合拢，黑子没再浮起。
54000 的流量像一整座移动的城市，把缺口撕成七十米宽的咽喉，把麦地、藕塘、防汛棚、抽水机、石麻袋、人字镐、口号、广播、铁锹、汗、血、唾液、指甲、头发、布条、鞋带、避孕膜、玻璃药瓶、铜篙套、篙套里的鱼鳞，统统吞进去，咀嚼，吞咽，然后继续向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柳莺被拖离决口，拖向高处。
她没哭，也没喊，只是死死攥住胸前的塑料袋——手册还在，膜还在，像一块被洪水冲不走的冰，贴着她锁骨，一点点往心里沉。
她回头，看见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河面，扫过门板，扫过那道刚刚合拢的漩涡，像一把刀，在铜墙上划了一道，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天开始亮，灰白的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水面上，落在她脸上，落在她无意识地重复的那句话上——“诶为什么要这样，就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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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黑得稠，窗外却白得晃——探照灯开了，光柱在屋顶上剜一个洞，灰尘像雪，簌簌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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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向枕头底，《赤脚医生手册》还在，页的避孕膜被汗洇出软边，像一块融化的冰。
她把册子塞进塑料袋，扎口，挂到脖子上，贴着皮肤，凉得像一枚反向的护身符。
门口闪过手电筒，顾穗在喊：“柳莺！
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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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像火星，溅到她皮肤上，烧出看不见的泡。
她赤脚跳下地，凉鞋也顾不上拎，首奔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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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位与堤面持平，浪不是浪，是整匹黄缎子被巨手抡起，又重重拍下，发出“嗡嗡”闷响，像一万只蜜蜂同时撞死。
风里有泥腥味，也有柴油味——公社把唯一一台抽水机抬上来，马达哭似的吼，却抽不及水淹的快。
黑子在人群最前端。
他裸着上身，肩胛骨像两片倒插的桨，正和船工们一起把装满土的石麻袋往水里推。
每推一袋，堤身就颤一下，仿佛老人临终前的抽筋。
柳莺被分配到“救护组”，拎红十字包，实际却找不到伤员——所有伤都在看不见的地方：脚底被石渣划开，血灌进胶靴；肩膀被麻袋磨破，汗一腌，像撒盐。
可没人停，也没人喊疼，因为喇叭里喊的是“誓死保卫淮北大堤”，疼就被咽进肚子，连血也得往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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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袋刚触水，就被漩涡整个吸走，像吞一颗蚕豆。
堤脚瞬间塌出豁口，水墙立起来，高出人头两米，浪尖上卷着麦秸、死鸡、半截床腿，像有人把全村的生活碎片倒进搅拌机。
黑子站在豁口最边缘，左手抓缆绳，右手拽麻袋，整个人绷成一张弓。
忽然，一根浮木横撞过来，缆绳“嘣”地断了，他整个人被甩向水里，像被弓弦弹出的箭。
柳莺喊不出声，声音被风掐断在喉咙。
她只能跑，跑在即将碎裂的堤面上，塑料底凉鞋踩到水，发出“吱吱”婴儿啼哭般的响。
她看见黑子在浪里冒头一次，两次，第三次，他抓住一块门板，却被更大的漩涡卷下去。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秒，他抬头，目光穿过三十米混乱，与她相遇。
那目光太短，只够说一句话——“先保住你，再保住我。”
柳莺把红十字包往脖子后一甩，整个人扑向水边。
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许想跳下去，也许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可一只胳膊从后面勒住她，是丁主任，声音像锯齿：“知青不许下水！
这是命令！”
柳莺被拖得后仰，脚后跟在泥里犁出两道深沟，像被犁过的伤口。
就在此时，黑子再次出现。
他浮在离堤十多米处，浪把他托起又抛下，像玩一块木头。
他右手高举，手里攥着个东西——玻璃药瓶，在探照灯下闪一下，又闪一下。
柳莺认出：那是她塞给他的避孕膜，瓶内纸条上写着“先保住你，再保住我”。
浪头拍下，瓶子脱手，像一颗来不及升空的信号弹，被水卷走。
黑子想追，却瞬间不见，只剩门板在原地打转，像一块被拔掉钉子的棺盖。
水声忽然安静——其实是柳莺自己的耳朵关了闸。
她看见人群继续奔跑，嘴巴大张，却听不见声音；看见马达冒烟，却听不见轰鸣；看见丁主任的锯齿嘴一开一合，却听不见命令。
她只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像那年她在上海弄堂里，用两根竹筷敲空汽油桶，为游行队伍打拍子。
如今，那节拍被浪撕碎，碎成渣，碎成灰，碎成她嘴里一口腥甜——她咬破了舌尖，血顺着牙缝渗进去，铁锈味灌满整个鼻腔。
水面彻底合拢，黑子没再浮起。
54000 的流量像一整座移动的城市，把缺口撕成七十米宽的咽喉，把麦地、藕塘、防汛棚、抽水机、石麻袋、人字镐、口号、广播、铁锹、汗、血、唾液、指甲、头发、布条、鞋带、避孕膜、玻璃药瓶、铜篙套、篙套里的鱼鳞，统统吞进去，咀嚼，吞咽，然后继续向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柳莺被拖离决口，拖向高处。
她没哭，也没喊，只是死死攥住胸前的塑料袋——手册还在，膜还在，像一块被洪水冲不走的冰，贴着她锁骨，一点点往心里沉。
她回头，看见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河面，扫过门板，扫过那道刚刚合拢的漩涡，像一把刀，在铜墙上划了一道，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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