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那场混杂着鲜血与戾气的冲突，很快传遍了邯郸的大街小巷。
府里的下人们，看嬴政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鄙夷和仇恨，而是多了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敬畏。
一种对未知、对凶狠、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原始敬畏。
他们开始下意识地避开他，走路都绕着他走。
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窃窃私语，更没有人敢在送饭时故意苛待。
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秦国疯狗”的侍女，在伤愈后，一见到嬴政的身影，便会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嬴政对这一切安之若素。
他享受这种被畏惧的感觉。
这是一种比温情和同情都更可靠、更坚实的东西。
父亲异人对此事的反应，是暴怒。
但他暴怒的对象，不是那些挑衅的赵国孩童，而是嬴政。
“逆子！
你......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他指着嬴政，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如今是寄人篱下！
是质子！
你如此凶残好斗，是想害死我们一家吗！”
嬴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让异人所有准备好的、更恶毒的咒骂，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最终只能颓然地一甩袖子，将自己关进书房，继续用酒精麻痹自己那点可怜的、早己荡然无存的“王孙尊严”。
母亲赵姬的反应则最为复杂。
她会用一种混杂着恐惧、担忧和一丝隐秘骄傲的眼神，长时间地凝视着他。
她不再试图用温言软语去“教化”他，只是默默地，为他准备更可口的饭食，更温暖的衣物。
他们母子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全新的默契。
一种在绝境中，共同对抗整个世界的......同盟默契。
嬴政并不在乎这些。
他依旧每日待在书房，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那些竹简上的文字。
秦律的严苛，让他感到一种秩序的美感；赵国的地图，则让他第一次，对“天下”这个概念，有了具体的认知。
他知道，自己那句“他日灭你满门”的威胁，不是一句空话。
他要将其变为现实。
而这一切，都需要力量和知识。
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持续了近半个月后，一个人的到来，再次打破了质子府的宁静。
吕不韦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身材魁梧的护卫，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他踏入庭院时，嬴政正在书房的窗边，就着微弱的天光，辨认着一枚竹简上的古字。
他抬起头，隔着窗户，与吕不韦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吕不韦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温和的笑容。
但嬴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笑容之下，隐藏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厚的审视和......探究。
他知道，这个男人，是为他而来。
“子楚兄，近日可好？”
吕不韦的声音，依旧从容不迫。
正在堂屋独自饮酒的异人，一见到吕不韦，立刻像见到了救星，连忙起身相迎：“不韦先生......听闻府上出了些小风波，特来探望。”
吕不韦的目光，却是越过异人，径首落在了书房门口的嬴政身上，“小公子，似乎成熟了些。”
嬴政放下竹简，缓缓走了出来。
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行礼，也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掌控着他们一家命运的男人。
吕不韦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相马师，在审视一匹桀骜不驯的幼驹。
“听说，你把赵氏宗亲的一个孩子，咬成了重伤？”
吕不韦开口问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辱我母亲。”
嬴政的回答，同样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哦？”
吕不韦眉毛一挑，“那你可知，那赵三的叔父，乃是邯郸的城门尉？
我花了不少金银，才替你摆平此事。”
异人闻言，脸色一白，刚想开口斥责儿子，却被吕不韦一个眼神制止了。
嬴政看着吕不韦，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与他年龄不符的讥讽。
“先生花的，是我的钱。”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异人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姬也从内室闻声而出，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安。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微微有些凝固。
他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身高还不到他腰部的孩童：“此话何解？”
“先生曾言，我父子二人，是先生的‘奇货’。”
嬴政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既然是货，便有其价值。
先生如今为货物所做的花销，不论多少，将来，自然要从货物的价值里，百倍千倍地赚回来。
这笔钱，不是我的，又是谁的？”
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将商人的本质剖析得淋漓尽致。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吕不韦那副温和从容的面具。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眼中爆发出一团骇人的精光。
他第一次，真正地，将眼前的嬴政，视为一个平等的、值得他正视的......对手。
“好......好一个‘先生花的，是我的钱’！”
吕不韦沉默了许久，终于，抚掌大笑起来。
那笑声，不再是伪装的温和，而是发自内心的、充满了惊喜与欣赏的狂笑。
“我吕不韦遍识天下英雄，却不想，今日，竟被一个孩童，上了一课！”
他挥了挥手，让身后的护卫将锦盒呈上。
“我本以为，你只是一头有爪牙的幼狼，只懂得用最原始的暴力去反击。”
吕不韦亲手打开锦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青铜匕首。
匕首不过一尺来长，造型古朴，却透着一股逼人的杀气。
“现在看来，我错了。”
吕不韦将匕首连同刀鞘一起，递到嬴政面前，“你不仅有爪牙，更有头脑。
这份礼物，你配得上。”
异人看到那柄匕首，吓得魂飞魄散：“先生，万万不可！
他......他还是个孩子！”
吕不韦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嬴政。
嬴政看着那柄匕首，他能感觉到上面传来的、冰冷的杀气。
他知道，这是这个男人对他的试探。
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柄匕首。
匕首入手，比他想象的更沉。
那种冰冷的、坚实的重量，顺着他的手臂，一首传递到他的心脏。
他没有立刻拔出匕首，而是看着吕不韦，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先生这柄匕首，利否？”
吕不韦一愣：“自然是利。
吹毛断发，不在话下。”
“那先生可知，”嬴政缓缓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比匕首更锐利的光芒，“天下最锋利的武器，是什么？”
吕不韦被问住了。
他想过嬴政会欣喜若狂，想过他会胆怯恐惧，却唯独没想过，他会提出这样一个充满了哲思与权谋意味的问题。
“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反问。
嬴政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答案：“是律法。”
“匕首，只能杀一人，十人，百人。”
“而律法，可定千万人之生死，可断国家之兴亡。”
“先生与其赠我利刃，不如......赠我一部秦国的法典。”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异人张大了嘴，像一条缺水的鱼。
赵姬用手死死地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惊呼出声。
而吕不韦，他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眼神锐利如鹰的孩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第一次，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一种他只在传说中的上古圣王身上，才听说过的气质。
那种视天下为棋盘，视万民为棋子，视律法为刀剑的......君王之气。
他终于明白，自己投资的，究竟是怎样一件“奇货”。
这不是奇货。
这是一个注定要吞噬天下的......怪物。
“好......”许久，吕不韦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对着嬴政，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那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姿态。
那是一种......臣子对君王的，预演。
“公子之言，不韦......受教了。”
“三日之内，我会将全套的秦国律法竹简，送到府上。”
“这柄匕首，”他看着嬴政手中的武器，语气变得无比诚恳，“便当作......不韦献给公子，未来扫除天下不平的......第一件薄礼。”
说完，他没有再多停留一刻，转身，带着满心的震撼，匆匆离去。
他需要时间，去重新评估这笔，他人生中最大、也最不可思议的投资。
而庭院里，嬴政缓缓地，拔出了那柄青铜匕首。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
寒光，映照着他那张稚嫩，却又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酷与决绝的脸。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与吕不韦之间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是那件等待估价的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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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姬用手死死地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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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奇货。
这是一个注定要吞噬天下的......怪物。
“好......”许久，吕不韦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对着嬴政，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那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姿态。
那是一种......臣子对君王的，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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