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出了癌症。
我拿着检查单坐在医院很久，看着人来人往，看着他们交谈带笑或带沉重。
我很难相信，我的生命成了倒扣的沙漏，已经进入倒计时。
倒计时 183 天。
我和妻子说: 我想陪你去长沙，吃你其实很喜欢吃的臭豆腐怎么样?
妻子躲在浴室呜咽哭成了小猫，却还是挤出笑容点头: 好啊。
倒计时 100 天。
我和妻子说: 其实云南有个救死扶伤很厉害的老中医。
妻子眼睛重新染上光: 我真不是因为奇迹，只是想去云南。
1
我看着妻子已经开始整理行李，查起航班，拿着机票告诉我。
其实暑假还是不划算，从厦门出发机票确实有点贵。
不等我回应。
妻子又说: 不过我一直很想去云南，你知道的吧我一直很喜欢大理，还想去玉龙雪山看雪，但其实好像不在一个地方。
妻子话唠起来，让我完全插不上话。
要说人生奋斗的意义在哪。
也许就在此刻。
我只是坐在这里，看着她为我忙碌，看着她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看着她吩咐我准备好身份证和全部病例，我点头说好，她又一把拍掉我的手，嗔怪地看向我。
病例还是我来。
你好粗心。
我笑了，然后撑着下巴看她: 可我命很好。
我帮不上忙，只好打开外卖软件，挑了她喜欢的茶百道下单，告诉她: 因为我有你。
其实生命真的是个很沉重的话题。
人生一旦开始进行倒计时，每一秒钟都很珍贵。从前觉得和妻子打打闹闹在一起几年也像眨眼，如今，只是看着她的笑容，我也觉得真的好珍贵。
从计划去云南。
妻子就一直在网上咨询关于李伯藩的个人简介，查到他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专家以后，鼓舞全家人一起帮我抢号。
尘埃落地那天。
妻子拿着抢来的专家号，抱着我说: 老公，我们肯定会有奇迹。
其实奇不奇迹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只是看着妻子的笑容，我也好想让画面定格。
倒计时 80 天。
我坐上了去往寻找奇迹的路上，我最爱的人手紧紧扣住我的，然后指着外面的蓝天白云告诉我。
其实天空真的很有魅力，小时候我总觉得天空是个很神秘的地方，如果感到不开心，看看天空真的会心情很好。
妻子嘴里吃着空乘递给她的饼干，告诉我。
我小时候幻想自己会飞，然后，我一下就成了神仙可以飞往各个国家和城市，她嘴角还带着饼干碎，语气却很得意，所以，我告诉你，我要把魔法用在你身上，你一定会康复的。
会陪着我，走很久的路。
我不擅长说情话。
但看着妻子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我不爱天空，我爱她的眼睛，爱她笑起来眼睛里有璀璨的星星。
我替妻子擦掉嘴角的东西，笑着打趣她: 那我就借你吉言。
倒计时 79 天。
我们到达昆明，从昆明休息半天，马不停蹄奔波高铁站从昆明转车到大理后，直奔宾川县。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波了。
从生命被判死刑到医院也劝家人放弃到现在，好像只有她很固执地认定我一定会好，找遍了医生和专家，带着我天南地北去看病。
然后每次扎在我身上的针孔，都会变成她的眼泪，像是掉不完的珍珠，也像是另一种凌迟折磨着我的神经，让我常常痛不欲生。
2
宾川县不大。
坐在三轮哪怕我们没有开口，师傅也会笑着问一句: 是不是来看李医生。
李医生很有名气的。
师傅骑着车，指着路过的医院告诉我: 每天求着来见李医生的人数不胜数，全都是疑难杂症，李医生真的是个仁医。师傅转头看我一眼: 小伙子，年纪轻轻得了什么病?
癌。
我羞耻于说出口。
我才三十岁。
三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却被判了死刑。我的朋友和兄弟姐妹，每个都健康，生活幸福，就算不富裕，也算是生活安稳。
却只有我。
天翻地覆。
师傅不知情，还在问: 是很严重的病吗?来看病的人都很严重，一些都是医院不收的。
我明白师傅无恶意，心却像是被人割了一刀，疼痛陷入神经。我下意识回避，手却被妻子握得更紧，她笑着回答师傅。
我老公没什么大病，但确实是来看李医生的。妻子生活胆小，是个社恐，却因为我，一次次变得勇敢，身披铠甲: 谢谢师傅，我们也想顺便来云南旅游。
妻子转移话题，和师傅聊到酒店门口，礼貌说了谢谢，转头告诉我: 我知道你不愿意。
但不要紧。
妻子笑容依旧明媚。
以后你不愿意的事情，都有我在。
人常说。
娶妻娶贤。
可我老婆社恐胆小，被我养了九年。
我家人不喜，觉得她脾气大，性格古怪，朋友笑我妻管严，就连打个游戏上个号，也得她答应，她只要说不，我就没有回旋余地。
所有人都说我被老婆下了蛊，被她勾了魂。
可只有我知道，她是个我见过最善良勇敢的女孩。
嗯。
我生病前，其实也很爱笑，笑着逗她，笑着气她，笑着看她被我气红了脸，追着我满世界打，然后很贱很欠地告诉她。
打不着
那时候，生活很平淡，日子过得很平稳，不像如今。
妻子坐在候诊区，看着各个神色凝重的病患和家属，来回踱步不停，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我握住她的手喊她: 别急。
没事。
她其实还是小孩，我牵着她坐下: 不要担心，没关系。
可她坐不住。
她凑到我耳旁，压低声音告诉我: 你看见那个女孩了吗?
才九岁。
已经在上海做了三次手术，脑癌，医院已经不收了，说活不过这个夏天。
她妈妈告诉我，她声音很轻，刻意保持的平静还是透露出恐惧，全家走投无路，还是想来看看李医生，求一个希望。
她身体微微发抖，眼眶发红，像滚烫的岩浆砸在我心上。
3
她说: 她告诉我，如果孩子真走了，她会活不下去。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
她想说，如果我走了，她也会活不下去。
可话题太沉重。
我和妻子刚在一起那年，讨论过死亡的命题，她说她在网上看过一段话，是让爱你的人先走，还是先走让爱你的人替你料理后事。
她问我。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那时候，我从不觉得我的生命会止于三十，对于死亡是个很遥远的名词，不是动词。
我会选择先走。
为什么?
她很执着地要一个答案，我笑着告诉她: 因为你胆子这样小，如果你先走，肯定会很怕。
所以啊，我抱住我的女孩，我先走吧。
然后，在下面安顿好了就等你来，你就好像是回家了。
命运齿轮在那一刻或许已经开始挪动。
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先发现，我握住妻子颤抖的手，告诉她: 我会活下去，陪你更久一点。
沉默盘旋在我们之间，像是难以跨越的生死隔阂，让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倒计时 77 天。
我见到了李伯藩医生，他办公室气氛凝重，每个患者都恨不得能够问出全部问题，害怕遗漏以后又会后悔，事无巨细到几乎每个人都有准备纸条，我看着妻子点开备忘录上列出的问题。
她就坐在我旁边，反复演练一会儿要怎么开始，要从哪里开始，会不会遗漏。
我其实，也真的很想哭。
想哭着抱着她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尽人事听天命。
可我不敢。
我也害怕说出以后，我好像就真的会死，我好像真的就活不过明天，我好像真的就彻底翻开了底牌，底牌就是死神，我就真的会死
我不敢。
我还想要陪她更久一点，我害怕死亡更害怕离开我的女孩，她又该怎么办。
我坐在李医生面前，无所遁形，他看着我身上刀口，听着妻子在阐述我们整个看病过程，看着我的情况，要求和我妻子单独谈话。
妻子告诉我。
李医生说，还有希望的。
她牵着我的手: 我们去拿药，只要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就真的会有奇迹。
我点点头，乖顺跟着她，跟着她坐在药房，看着她背影，癌痛毫无征兆爬满我全身，像是剧烈的毒药，疼的我快要压制不住。
我努力了好久去刻意隐藏的东西，终于以最残忍的状态，直面展示在她面前。
我疼的倒下去前，我听见她崩溃大喊我的名字。
方与青
方与青
她颤抖着摇晃我身体，我其实真的很疼，可我真的心更疼，我看着自己如同笨重的泥人一样，被比我矮了一个头的女孩拖着去了急诊室，看着她哭着和医生说着我的情况，要求医生给我治疗的时候。
我好想说: 别哭。
别哭。
我好心疼。
4
方与青
止痛针让我暂缓了疼痛，我看见妻子皱着眉警告我。
下次如果疼，再敢不和我说，我就弄死你
她脾气好大，好凶。
可我，好喜欢。
我点点头。
好。
她没告诉我李医生助理和她谈了什么，她认真检查着东西，仔细记下了药和李医生助理联系方式，然后命令我呆在酒店，她要去打个电话的时候。
我其实偷偷跟上了。
她躲在安全出口，给家人拨通电话就开始哭了。
她哭到背影都在剧烈颤抖，哭到口齿不清，却断断续续让我听见了那句: 医生说没多少时间了。
我胸口发沉，脚下灌铅，一直悬于头顶的那把刀还是狠狠劈了下来，把我砍成了两半，我回到房间等着她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只是告诉我。
订好了机票。
我们明天就回家。
妻子很喜欢大理。
她从前说，如果可以选择定居，好想去云南，她喜欢小镇，不喜欢大都市。
我们刚来大理那天，我还信誓旦旦告诉她: 明年，我就陪你来云南，我们旅居好不好?
不过几天。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再也没有明年。
倒计时 75 天。
我又回到厦门，癌痛成了身体主导者，丧心病狂的夺走了我基本的行为能力，让我彻底丧失了作为人的最基本尊严。
我从床上摔下去的时候。
我坐上了 120。
妻子抱着我的手不肯放，她固执告诉我。
我们只是住院，很快就回家。
我已经发不出太多声音，还是配合点头。
我想回应，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个动作，我不想错过。
时间太短。
我太想珍惜，但好像总是不够。
倒计时 50 天。
我用上了吗啡，贴上了芬太尼，已经无从下手的血管开始变脆，和一直用来监测心率的仪器，以及，永远不会消失的医院消毒水气味。
还有她。
她坐在床头，叽叽喳喳，说着想去潮汕，想吃火锅，想吃茶餐厅，还想去北京。
想去的地方太多。
她说: 方与青，快好起来陪我去。
然后，她又会突然离开一下，红着眼睛回来，继续笑着闹着要我陪她去好多地方。
父母来的那天。
坐在我床头，突然问我。
墓地要不要买在爷爷那里。
我好像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每天都哭红了眼睛，我用力发出音节告诉家人。
如果可以，我不需要墓。
把那些钱，给她。
倒计时 20 天。
我精神突然变好，她高兴的快要跳起来，借了轮椅，带我逛了整个医院回廊，然后指着窗外说。
世界风景那么好，你肯定会成为奇迹。
我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诧异看向我。
我其实从未在她面前脆弱，也从没说过害怕。
可如今，她仿佛有所感应想跑，我却以残忍方式告诉她: 我想放弃了。
眼泪不受控。
拼命往下掉。
我哭到崩溃，嘶哑的喉咙像是被刀片滚过，我用力告诉她。
没奇迹了。
放弃吧。
我不想活下去了。
求你。
放弃我吧。
倒计时 20 天。
她颤抖着手，哭着摇头，硬着头皮不肯回应我，到我终于支撑不住要倒下去前，她终于哭出声音，崩溃托住我，大哭。
好。
我答应你。
放弃了。
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