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立为王时,我同他安享荣华。
待到他兵败如山倒,我提溜包袱就跑。
后来,他在公主的相助下东山再起,风头无两。
而我则被他的手下擒获,成了阶下囚。
人人皆笑我负心薄幸是罪有应得。
说,就算陈平将我剥皮抽筋也难解心头之恨。
不料,陈平面无表情的抖落出一桌的金银珠宝。
他指着自己道: 来,再选一次。
我和它你选谁?
1
抬首,我望了望对面眉眼冷峻的他。
低眸,我又瞧了瞧桌上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
一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半晌,我张了张快被抿秃噜皮儿的小嘴。
为难道: 能……
能什么?
陈平俯身看入我的眼。
咫尺间,我竟从他的阴鸷的眉目间寻出一丝期待。
能——?
我眸光闪烁,试探出声: 能换一堆吗?
你知道的,我十分诚恳的想要寻求他的共情,我也很想选的
但是这么丑的。
我说着,眼中的嫌弃近乎都要溢出来了。
我下不去手啊
陈平的面色骤然冷下。
他讥讽道: 常念,你以为我还会和从前那样宠着你吗?
我眉梢微动。
旋即,我冲他翻了个白眼。
爱宠不宠呗
跟谁稀罕似得
常念陈平声音拔高,眼睛更是瞪得滴溜圆。
你这是冲我翻白眼吗?
我哼笑一声。
不愧是官壮怂人胆,他都敢跟我吹胡子瞪眼了
你还哼我
陈平一脸痛心疾首,好好的桌子硬生生叫他捏碎个角。
我面露不屑,头一歪,挑衅道: 怎样,杀了我?
常念——
陈平手握成拳,狠狠砸向身侧的石墙。
轰然作响间,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显然被我气的不轻。
守在牢房外的侍从个个儿屏气凝神,生怕被陈平的怒气波及。
我不为所动。
只支着头,眸子微转,斜睨着他。
笑道: 来来来,打墙多没意思。
冲这儿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有恃无恐道: 冲这儿来
闻言,陈平面色阴沉到能挤出水来。
他的手指更是被攥的咯咯作响,似催命的丧钟回荡在牢房中,令人脊背生寒。
半晌——
陈平深吸一口气,抬手吩咐道: 去找就近的首饰铺子,再换一堆来
我笑出声来,装模作样地夸他: 我就说吧,还得是雍王您大气啊
陈平扭头,装作没听见。
我大发慈悲没跟他计较,侧身冲侍从们贴心吩咐道: 快去快回啊
晚了,我可就乏了。
今儿就不能痛哭流涕的跟咱们尊贵的雍王殿下认错了。
侍从闻言,恨不得手脚并用的奔出牢房。
常念。
见四下无人,陈平施施然扶桌起身。
但桌子被他捏碎了个角,他没扶住,险些摔了个趔趄。
手忙脚乱地正了正衣冠,他人模狗样的向我走来。
本王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平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抬起我的下颚。
高大的身影倾覆,显得十分霸道强势。
看起来……
我眯了眯眼。
是能一屁股坐死两个我的样子。
早点低头,陈平继续说着,这样本王还能不计前嫌赏你个婢女当当,不然的话……
陈平顿了顿,手上力道加重,眼中透出危险的光芒。
不然?
我眼尾一撩,逼视着他,不然你想怎么样?
嗯?
我咧唇露出丝冷笑。
我……陈平虚汗直冒。
说啊我狠狠一拍桌子。
登时——
桌上,金银珠宝被震地叮当作响。
地上,陈平跪的那更叫个干脆利落。
甚至于,陈平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至听见我乐不可支的笑声,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要爬起来。
常念,别以为本王是怕了你了。本王就是……
陈平一边费力爬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替自己找补。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
还不待他替自己圆过去,忽闻牢房外传来响动。
循声望去,门口的侍从眼角踌躇,手中的金银珠宝更是掉了一地。
侍从满是不可置信地问道:
王上您这是……?
2
陈平的脸腾一下红了。
他先是握拳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尔后,跪在地上的他挺了挺腰杆,尽量挽救着他那本就碎的稀巴烂的脸面。
本王这是……
是……
陈平本就没想出来说辞。
现在一紧张,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是?
侍从们仍沉浸在他们威武雄壮的大王被吓跪了的震惊中,但口中还是尽职尽业的应和着陈平。
陈平被他们盯的浑身不自在,直接恼羞成怒的骂道: 是你奶奶个腿
本王做什么还要跟你们解释不成?
都愣着干什么,快扶本王起来
侍从们被陈平劈头盖脸的数落了一顿,方才如梦初醒。
紧忙上前,手忙脚乱地将陈平扶起。
常念。
站起来的陈平仍腿脚发软,但口气却大了起来。
他十分强硬的指着身后的金银珠宝,来,选吧
是要这堆破玩意,还是要我
常念
见我真的要答,陈平赶忙出声呵止。
他摆出一脸为我好的表情,凝重道: 想清楚了再选啊
当然。
我挑眉一笑,起身走向陈平。
陈平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选雍王殿下啦
谁叫——
我凉凉一笑。
转眸,我对上陈平惊喜不足害怕满满的双目,咱们雍王殿下是这么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如川之清、如玉之洁连公主都为之动容啊
再者,我微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狠掐着陈平的肩头,您如此宽容大度,不仅不计较我弃城而逃,还允许我做您的婢女。
我当然——
我歪头,充斥在牢房中的阴阳怪气都快把人腌入味了。
要感激涕零的接受喽
陈平面上的肌肉抽搐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对。
他咬牙切齿,既然你诚心认错,那本王也不便与你计较。
既如此,就跟本王回宫做个婢女吧
我是白头被抓进的,夜里就到了雍王宫侍奉陈平。
我问他: 公主呢?不都说你俩形影不离吗?
陈平不耐烦地一搁笔,不该问的别问
你要记住你做奴才的本分,不准逾越
我给你脸了
我抄起案上的砚台就往陈平头上砸。
公主驾到——
殿外的通传声成功叫陈平保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紧忙放下砚台。
捋了捋头发,抱着臂,我好整以暇的看向传闻中对陈平痴心一片的公主殿下。
公主不愧是锦绣堆里长起来的,轻柔的像一团云雾,看着都叫人生怜。
她先是款款欠身,对陈平问安。
旋即,视线后移。
她的眼中闪过迟疑,这就是……雍王后。
陈平反驳: 什么王后,不过是一个弃城而逃的罪人
高嘉怡不确信地又看了我几眼,笑容勉强。
那既是姐姐,王上更不该如此对待了。
虽说,高嘉怡眼珠一转,姐姐当初弃城而逃,但好歹是王上您的结发妻啊念在多年情分,还是……
念在多年情分陈平冷笑一声,公主不必多说了您心地心善,处处为她求情。
可她呢?她当年的所作所为行为罄竹难书
王上莫要动气,我只是怕姐姐心生不快。
高嘉怡伸手,一脸体贴的为陈平抚着后背。
她还不快?
陈平瞥了一眼我,飞快的收回了视线。
来陈平冲我勾勾手。
过来,说说你到底有何不快
我乖巧上前,笑眯眯道: 奴婢没有不快呢。多谢公主体恤,能侍奉王上是奴婢的荣幸。
嗯。
陈平满意点头,还算恭敬,下去吧。
我转身暗暗啐了这对狗男女一口,却觉得越走越沉重。
感觉,身后有什么一直在盯着我看。
如影随行,似跗骨之蛆。
我眼皮一跳。
直觉告诉我,要有麻烦了。
果不其然。
在陈平差使我给他拿果子时,我被两个宫人扣到了假山下。
高嘉怡隐在阴影里,大殿里的温柔和善荡然无存。
她冷冷质问: 说,你是到底是谁
3
我看着疾言厉色的高嘉怡,微微一笑。
不紧不慢道: 奴婢是常念啊
她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信?
王上魔怔了,可我还不是瞎子
带这些志在必得的笃定,高嘉怡道: 那常念早已三十有余,可你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片子
快说,你到底是派来的,有何居心
我眼底划过丝错愕。
可望着步步紧逼的高嘉怡,我心中的腾起怒火。
怎么?我讥笑道,这么快就忘了安阳城惨死的十万百姓了?
还有我
我一把挣开宫人,硬扯住高嘉怡的手放在我的心口,公主,你忘了吗?
贯穿我心口的那根箭可是你亲手射出的啊
我们可都是因你而死的啊
你怎么能这么快忘了我们啊
霎时,高嘉怡的面色变得惨白,按在我心口的那只手更是抖的不成样子。
住口
高嘉怡扬起另一只手,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面上,谁许你攀诬本公主的
我低低地笑着。
旋即,抬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是与不是,你我心知肚明。
你到底是谁高嘉怡目眦尽裂,常念的女儿,还是谁派来威胁本公主的?
要什么,你说
我什么都不要。
我笑着,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高嘉怡胆寒。
因为我就是常念。
高嘉怡倒吸一口凉气,垂在身侧的右手紧紧攥起。
鲜艳的蔻丹嵌入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出。
可她像是不知道痛一样。
只死死盯着我,好似要将我的脸盯出个窟窿来。
良久,她闭了闭眼。
待再睁眼,她已平复好情绪。
就算你是常念。她那只被我按住的左手就势抓住我衣襟。
四目相对,她双目猩红,眼中杀意尽出。
她恶狠狠道: 我也不怕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千百次
更何况,她满眼轻蔑,你有证据吗?
还是说你要顶着这么张脸去为自己伸张冤屈?
有人会信吗?
她笑的讥讽,没人会信,陈平也不会。
他们只会记得,是我在陈平岌岌可危时出兵相助。
而你,高嘉怡眉目一转,目光怜悯地看着我,不过是个负心薄情的贱女人
说罢,她狠狠将我摔在假山上。
扬长而去时,高嘉怡仍不忘威胁我: 要想活着,就安分守己些。
雍王后的位置我等了三年,谁要是挡了我的路。
她轻轻一笑,将脚边的花朵狠狠碾在泥地里。
我就杀了谁
我被她摔的眼冒金星,缓了好久才站起来。
看着她嚣张离去的背影,我嗤笑出声。
真没意思。
拿死,来威胁一个死人。
想着,我眸色微转。
旋即,我缓缓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发颤。
高嘉怡的话给我提了个醒。
我现在不过是十六七岁少女的模样,陈平见到我不仅没有分毫诧异,反倒习以为常。
若说他恨我恨魔怔了我是全然不信的。
他那样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私情而迁怒于自己无辜的子民。
除非?
我惊愕抬首,目光似是要穿透这煌煌天阙落到陈平身上。
少顷,我紧紧阖上双目,泪自眼角滑落。
原来?
陈平什么都知道。
原来……
我的死而复生真的与陈平有关
4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勤政殿,陈平正在殿外不安的踱步。
看见我,他先是疾疾地向我奔来。
你他余光扫视着周遭的宫人,口中关切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骂道: 磨什么洋工呢叫你拿盘果子拿那么久,是要存心饿死本王吗
我出奇的没有反嘴。
只是静静道: 陈平,跟我出宫吃碗馄饨吧。
好久没吃了。
原本暴跳如雷的陈平一下子安静了。
下一刻,他拉起我的手向外走着。
陈平边走边骂: 娘的谁家做婢女做成你这个模样居然指使上我这个做大王的了
行吧,正好本王也饿了,这次就先不罚你了。
下次如若再敢,看本王不打烂你的嘴
我们奔走于长长的甬道。
天光微暗,似云雾般缭绕着,渐渐模糊了陈平皱起的眉眼。
只余一双泪眼,碎光闪动。
我不由握紧陈平的手。
感受到我的举动,陈平侧眸看向我。
明灭不定之间,他眼中的深情能融化坚冰。
他不舍的望了我一眼,转而收敛情绪。
大声抱怨: 走快些走这么慢是要本王请你吗
我们到时,摊主刚刚出摊。
见陈平熟练地为我擦凳、拿碗、递勺,摊主不由艳羡。
她夸赞陈平会疼人。
又说我,福气好,找了这么个体贴细致的夫君。
我笑了笑,喉间涌上酸涩,没说话。
馄饨很快就上来了。
上拢的热气氤氲了双眸,倒叫我们可以坦然望着彼此。
趁此,我问他: 陈平你真觉得当年我是弃城而逃了?
话一出口,周遭围着的侍从很有默契的退后一步,生怕下一刻陈平暴起殃及池鱼。
我看似漫不经心的搅着馄饨,实则沾满希冀的余光全全落在陈平身上。
本来,我听说他跟高嘉怡好上了,生了一肚子气。
想要折腾够他,再逼着他给我解开禁术。
然后大摇大摆的去投胎。
但现在,既然他什么都知道。
我希望他承认。
承认我早就死了的事实。
这样,我们不必再装的如此辛苦。
我们可以好好过完的最后的时光
陈平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旋即,他急急地舀起碗中的馄饨吃了起来。
刚出锅的馄饨滚烫。
可陈平像是不知道烫一样,一个又一个往嘴里送着。
他挺直的身子有些发抖,也不知是不是烫的。
直至一碗馄饨见底,陈平才扯了扯烫肿的嘴角,声音沙哑。
不然呢?
常念,我是饶你一命。陈平低着头,神色落在阴影里。
加之声音沙哑,更是叫人辨不清喜怒。
但你不能仗着我的慈悲有恃无恐。
我是有底线的
这件事……陈平握着勺子的手一紧,不许再提
说罢,他生怕我再说些什么。
声音加重,警告道: 你也没资格提
闻言,我的双眸转黯。
可抬脸,我又摆出白日里那副泼皮无赖的模样。
重重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摔,我啐了他一口: 跟谁俩呢
旋即,我拿起桌边的红伞,扬长而去。
身后传来陈平怒不可遏的大吼。
常念,你现在是本王的奴婢,没有本王的允许你要上哪去?
我转头阴阳怪气的学他。
还本王的奴婢,好厉害哟。
那尊贵的雍王殿下。
我把红伞架在肩头,冲他伸出手:
我现在要去戏园子里听戏,您要不要一起啊?
陈平满意点头,故作矜持。
既然你苦苦哀求,那本王也不是不通人情。那就勉为其难……诶不是大胆奴婢你等等我啊
陈平看我离去,紧忙起身。
他一边背着手,一边脚步颠颠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地追了上去。
我在戏园子里把能点的戏都点了个遍儿。
直至第三日暮色四合,戏园落幕收场,我才意犹未尽的走了出来。
再回趟家,就够了……
我小声呢喃,笑容寂寥。
陈平跟我一道。
此刻正捂着头,脚步虚浮,直嚷嚷着头疼。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娇贵的雍王殿下,这才三年,您这就……
说着,我目光下移,讥讽道:
不行了?
也是
我一脸理所应当点点头,公主年轻貌美,您难免把持不住,我都明白的。
你明白个屁
陈平横了我一眼,大步走向马车。
还愣着干什么?一个婢女还要本王等你吗?
陈平站在马车旁,冷着一张脸,冲我伸出手。
我一怔。
这辈子,陈平曾无数的向我伸出手。
可就是这么稀松平常的一幕,惹得我眼眶发红。
见我落泪,陈平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他再也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忙上前问了: 怎么了?
是我的话重了吗?阿念,我不是故意的。
我摇摇头,十指紧紧与他相扣。
我没敢告诉他。
我是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握紧他的手了。
5
陈平。
马车上,望着阖眸小憩的陈平,我轻声唤道。
清辉撒满车厢,将我的面庞衬得愈发柔和。
此刻,我不再与他针锋相对。
只如爱人呢喃般低低开口: 能不能带我回安阳城看看啊?
就算……
我顿了顿,眼眶有些酸涩。
忍着委屈,我不情愿道: 就算当初是我不对,但我现在知道错了。
我心中有愧,想回去祭拜一下大家。
可以吗?
说到最后,我近乎哀求。
不行陈平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没人想见你的,常念。
马车内光线昏暗,纵然我知道他是装的,可陈平凛冽的目光仍似明晃晃的尖刀般狠狠地戳着我的心窝。
我眼睫狠颤,眸中泪滚动。
陈平……
我想说,别装了。
一起好好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可我不待我开口,眼前横穿车厢的利箭似无形的大手生生扼住我的咽喉。
阿念陈平率先反应过来。
他扑过来将我护在身下。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箭羽射入车厢,陈平不得不拉着我下车逃避。
这是怎么回事?
陈平一手将我护在怀里,一手挥剑斩下利箭。
挡在陈平前面的侍从刚要回答,就被利箭射穿了胸膛。
我们很快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面前,黑衣人手持长弓步步紧逼。
而身后,而是湍急的江水。
无声的对峙间,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
下一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弓箭对准我。
看着破空而来利箭,避无可避的我咧了咧嘴。
呵
果然,高嘉怡她急了
阿念
情急之下,陈平挡在我面前,挨下了这一箭。
看着我惊慌失措的眼神,他想安慰我没有关系。
但他还没开口,我已接不住他沉重的身子。
二人随之跌下山崖,落入江水。
陈平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昏了过去。
眼看着陈平即将被江水冲走,我也无心再去够油纸伞。
我奋力向他游去。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我把他拉了岸。
陈平陈平……
我用力拍打着他的脸。
见他毫无反应,我心中一急,紧忙将手放在他的鼻子下。
试着他还有呼吸,我才堪堪松了口气。
怕那伙人追上来,我不敢耽误片刻。
背起陈平,我跌跌撞撞地在山道上走着。
陈平生的高大,光看着就能一屁股坐死两个我。
更别提背着了。
不消多时,我就累的气喘吁吁。
转眸,我看着身后跟死猪一样的陈平,不由骂道: 陈平,你就是一讨债鬼
我说你之前怎么对我那么好。
敢情都是要还的啊
不过……
我望着天边露出的那抹鱼肚白,笑容苦涩,也就再还你这一次。
陈平。
天光大亮,赤日高悬。
刺目的金光如烈火般燎烧着我,大片的肌肤开始似开裂的墙皮向下脱落着。
渐渐地,露出了我原本的模样。
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我认命地闭上眼,泪却不甘地落着。
我真的好想和你回家啊……
6
其实,若按照我从前的行径做派,我不该死的。
最次,我也该混个老鸨当当。
终日被花骨朵似的女孩们簇拥着,听她们亲亲热热的喊我妈妈。
而我簪着花、搽着粉,数着白花花的银子,笑的合不拢嘴。
手上套着的大金镯子相互碰撞,发出的美妙声响,更是叫我笑的见牙不见眼。
可惜,我遇到了陈平。
万幸,我遇到了陈平……
7
遇见陈平那年,我十六。
他是刚参军入伍的新兵蛋子,我是在青楼摸爬滚打多年的娼妓。
那时,春满园的花魁叫林疏棠。
听说祖上是做大官儿的,后来犯了事被抄家灭族。
她因年纪尚小,逃过一劫,被充为官妓。
但好在她生的容貌清丽,仪态高雅。
又抚得一手好琴,与我们这些莺莺燕燕很是不同
加之林疏棠性情冷淡,正对了男人们偷不如偷不着的胃口。
因此,不少人慕名而来,一掷千金。
我们则混迹在人群中,挑挑拣拣着即将败兴而归的客人。
这时候,他们也不嫌我们是庸脂俗粉了。
反正门一关、灯一吹,管她天仙美人的床上都是一个样。
便也高高兴兴的揽着我们上了二楼。
有些和林疏棠交好的娼妓明里暗里讽刺我们下贱,上赶着巴结男人。
我数着手里的银子不屑一笑。
清高值几个钱,也配挡着我赚银子?
真该饿她们几顿,好叫她们拎拎清楚——
再笔直的脊梁,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挺着。
照样会被这遭乱的世道磋磨到弯曲、折断直至匍匐
唯有银子
也只有银子,才是我们横舟自渡之本钱。
陈平所在的军队是在秋日奉命驻扎安阳城的。
一进城,还没歇上几口气。
就有人问,哪的窑子最有滋味啊?
有人答: 春满园。
陈平被这么被几个老兵拉了过来。
一群人围坐在大厅角落的一张圆木桌子上,要了几碟子花生瓜子。
嘻嘻哈哈间,眼神大喇喇的随着大流往林疏棠身上瞟。
我懒洋洋地搭在花梯上,对众人痴迷的模样见怪不怪。
忽的,我眸色一闪。
挑眉,我用还残留着脂粉香的指尖隔空点了点满脸涨红,尴尬无措到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的陈平。
勾唇一笑: 有意思。
来这的人无非是寻欢作乐。
他倒好,避之如洪水猛兽,连林疏棠都视而不见。
歪了歪头,我来了兴致。
连带着轻佻的腔调间都生了丝势在必得。
我说: 他,我要了。
谁管你这种呆头呆脑的傻大个儿一看就没意思,麻烦得很
红硝哼了声,转头继续挑选着她今晚的恩客。
我笑着用肘戳了戳红硝,盯着陈平的目光愈发玩味。
没意思吗?
我倒觉得会很意思呢。
待到琴声散尽,花梯上的姑娘们再按捺不住。饿虎扑食般冲了下去,一个个儿的跟黏在了客人身上。
阿念
见我真的向陈平那走去,红硝一把拉住我。
她皱眉诧异道: 你还真的要去啊?
我知道红硝在顾虑什么——
自十三年前武帝即位,为满足一己私欲,大兴土木。
重增赋敛、征发如雨下,百姓终日疲于奔命。
而满朝文武不仅不出言劝谏,反倒上行下效、贪墨成风。
致使民不聊生,家破人亡。
终的,活下来的人拿起武器,自发起义。
但风风雨雨十三载,我们见过太多的起义军打进这安阳城。
掠杀的快感、泼天的富贵、崩坏的纲常叫太多人泯灭了人性。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娼妓。
若是对方暴虐成性,没有人会顶着挨刀子的风险替我伸张。
我只能白白死去。
想着,我轻快的步子重重沉下。
低眸,我的眼珠子胡乱地转着,犹豫不决。
纷纷攘攘的人群掠过我的眼角眉梢。
其间光影浮动、交织叠加、杂乱不堪,令原本就苦于抉择的我更加烦躁。
我不由转眸向前看去。
只这一眼,我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片欢靡中,陈平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
他腰间系着的钱袋更是引人注目。
鼓鼓囊囊的,依稀透出银子的形状。
踌躇不定的我一下子变得干脆果断。
算了我笑了声,拨开红硝的手。
我扬了扬眉,一脸无畏,饿死胆大的,撑死胆小的
万一……
我顿了顿,笑意渐浓,翩然向后退去。
就叫我碰上个人傻钱多的狗大户呢?
8
像所有话本子里都会有的烂俗桥段——
不偏不倚,我跌进陈平怀里。
哎呀
我扯着嗓子,娇呼一声。
旋即,我以扇掩面,只留一双含春杏眸微扬着,任由媚意如丝如缕的缠绕上来。
我开口,故作愧疚: 真是对不住,奴家一时腿软,军爷无事吧?
回应我的是陈平僵直的身子。
我不可置信地仰头上眺,心里直犯嘀咕。
到嘴的肉都不吃,这人没病吧
陈平仍面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
只眼神溃散的不成样子,显然是惊吓过度,还没缓过神来。
周遭老兵见状,哄笑成一片。
其中一个年龄较大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用老大哥的口吻道: 还没玩过女人吧。
尝尝?
是啊,军爷。
我就势攀上他的肩,附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奴家伺候人很有一套的,保证叫您——
我顿了顿,看着他红透的耳根起了逗弄的心思。
乐不思蜀,留、连……
我的语气愈发揶揄轻盈,似羽毛般扫过他的耳间。
落在他肩上的手更是不安分,像条灵活摆动的小蛇向下游走着,荡起层层颤栗。
看着他连进气儿都不敢有的羞涩模样,我满意一笑。
大发慈悲侧头,我将唇贴在他又红又热的脸庞,用暧昧的语气结束了对他的折磨。
忘返。
不
陈平吓了个激灵,腾一下站起来,迈开步子想往外逃。
但都上了贼船了,哪还容得他矫揉造作。
几个老兵对视一眼,快步上前将陈平架住。
被陈平摔在地上的我此刻也缓过了劲儿,起身,走到他面前。
陈平见我来,全然不顾身旁老兵的好言相劝,反抗的更激烈了。
我细眉一挑,身上隐隐作痛的淤肿叫我起了几分报复心思。
好好好,当贞洁烈男是吧
小样,看我治不死他
踮脚,我一把捏住他的下颚,重重的吻了上去。
瞬间,陈平像是失了全部力气。
他用力挥摆的手直直垂落。
只一双眼,向下望着,似乎在问我为什么。
我没理他,仍忘情的吻着。
直至力竭,才堪堪将他松开。
军爷。
咫尺之间,便是不笑也动人。
我问他: 真的,不喜欢女人的滋味吗?
陈平哪还顾得上回答我,整个人早就酥在了原地,任由我牵着上了二楼。
放心,军爷。
我边走边循循善诱:
我会温柔的。
9
陈平迷迷糊糊的被我带到了榻上,压在了身下。
正当我从善如流的解着他的裤腰带,陈平骤然回神,攥住我的双手。
不……不行
我疑惑: 怎么,你不行?
不……不是陈平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还是第一次。
我娘说了,这种事只有洞房花烛的时候才能办
我得……
陈平的声音越来越弱,支支吾吾道: 得留着。
闻言,我有些愕然。
这……这还真是只童子鸡啊
我本打算抽手认栽,放他离开。
不料,指尖无意划过他的钱袋,银子的轮廓叫我寸心如狂。
我本就不多的良知顿时没有了。
我想,就当陈平交学费了。
好叫他提前知道外面的女人没一个好的,安安分分过日子才是真的。
我娇娇软软的唤了他一声: 军爷,可有婚配?
没有。
那——
我捧起他的脸,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奴家给做你娘子好不好?
奴家虽不清白。
但奴家会的,我低眸哂笑,她们可不会。
……真的吗?
陈平眼睛睁的大大的,一脸认真。
真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回应着他。
毕竟,欢场里的情话,再动人。
待天色一亮,裤子一提,银子一结。
又有谁会当真呢?
没有人会为一个娼妓动心的。
话落,他不再挣扎,任我摆布。
等一下
又怎么了?我一个裤腰带解了半天,有些不耐。
你……
陈平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郑重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常念。
我勾唇一笑,冲他抛了个媚眼,还望军爷时常想念的意思。
说罢,我继续解着他的裤腰带。
不是,不是这个陈平急忙捂住自己的裤腰带。
我问你的真名
我的……
双目重重地眨了下,我的眼中生了丝茫然,迟缓道: 真名?
我的真名?
我口中复述着,心中默念着。
眼前的一切如涨潮的洪水,急而猛地将我往记忆深处冲荡着。
我重新回到了那间农舍。
谷稻成熟的香气在我鼻尖萦绕着。
娘就站在墙根,头上扎着块藏蓝碎布。
她拍着手,掬着笑,呼唤着摇摇晃晃的我。
娘说: 阿念,娘的好阿念,快来娘这
这时,爹就会把我捞起,架在他的肩头。
他说: 阿念,坐稳喽咱们去找娘啦
一家人,就这么笑闹成一团。
他们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是个女孩。
甚至于,我的名字都是爹赶着牛车去百里外的法华寺求来的。
方丈笑着的脸在掀开我襁褓,看清我面容的那刻愣住。
旋即,他无波无澜的眼中满是怜悯。
此女……
方丈眸子一沉,思索片刻道: 就叫她常念吧。
爹娘连问有何出处寓意。
方丈阿弥陀佛一声,解释道: 心无厌足,唯得多求,增长罪恶。
菩萨不尔,常念知足。安贫守道,唯慧是业。
愿她此后安贫知足,才好福气延绵,喜乐一生。
10
片刻失神后,我喉间不禁划过丝苦笑。
垂眸,我掩下满目黯淡。
待再抬首,我颦笑间已皆是动人的风情。
怎的,军爷不信?
我微凉的指尖在陈平厚实的胸肌上打转,引起阵阵战栗。
我……
陈平喘息着,哆嗦着唇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我只是……他脸红的都要滴出血来,只是……
只是想知道我叫什么对吧。
我掩唇一笑。
旋即,我扣住他的双手,倾身而上。
我的真名也叫……
绵长的吻辗转着,将我那本就细弱蚊声的答案碾碎在唇齿间。
常念。
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与本意背道而驰的常念。
可这不是我的错。
在这灾祸横行的乱世中想要活的称心如意太难。
更何况,我只是个听天由命的平头百姓。
想要活——
妥协、屈服才是常态。
我醒来时,身侧褥子已经冷了。
我习以为常。
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我起身准备梳洗。
忽的,陈平唤了我一声。
常念姑娘。
这倒把我吓了一跳。
打眼望去,陈平正板板正正的坐在对面。
他的脸红扑扑的,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害羞的不敢看人。
军爷还有事?
我们……
陈平紧张的攥了攥拳,我们还能再见吗?
室内骤然寂静。
望着陈平那一脸的纯情,我努力将唇抿紧,好叫自己不笑出声来。
少顷,我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深吸了口气。
旋即翻身下床,扭着细腰走至他面前。
军爷就这么喜欢我啊?
我低身附在他耳侧,余光瞥着他那不知道往哪转好的双眸。
巧了,我也很喜欢军爷。
想与军爷时时相见呢。
我朱唇微动,暧昧的话语染红了他的耳根。
既如此——
我挑起他的下巴,语气蛊人。
包我吧。
我轻拍了拍他的滚烫的脸颊,转身笑盈盈的向门口走去。
对了。
我脚步一顿,戏谑一笑: 我很贵的。
就你身上这一袋子钱,可是不够的。
说罢,我含情脉脉的凝了他一眼,不再停留,向外走去。
身后,是陈平如梦初醒般的大喊:
常念姑娘你等着我
我一定……一定送钱过来
我哑然失笑。
这人,还真是个人傻钱多的狗大户啊
到了傍晚时分,我正扮好红装出来接客。
就见红硝急哄哄的冲过来,激动道: 常念,你这回可有福了真叫你遇上个人傻钱多的
就昨天傻不愣登坐着的那个,刚刚送了一大袋银钱过来,说是要包下你。
你是没瞅见啊老鸨那眼睛都直了
真是的红硝砸吧着嘴感慨,怎么就没叫我遇上啊
我揶揄笑着,你不是嫌麻烦不要吗?
红硝满脸怨念。
那不也比伺候老梆子强费劲巴拉上一晚,才给那么一点点钱
我笑着,目光落在她身后花梯上。
陈平正站在那。
见我瞧他,陈平憨憨一笑,有些不自在的挠挠头。
行了。
我拍了拍红硝的肩,保证道: 下次都给你。
说着,我脚步雀跃,飞扑到陈平怀里。
我笑的见牙不见眼,夸他: 军爷大气,军爷威武
我今儿,我踮脚仰头,同他咬耳朵,一定好好伺候军爷。
陈平的脸又红了。
他真是不经逗。
我的唇弯了弯,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见我笑,陈平的脸更红了。
索性抱紧我,低下头避开红硝赤裸裸的目光快步走进房内。
这夜过后,陈平就跟长在了春满园。
他对我的称呼也从拘谨守礼的常念姑娘到了中规中矩的常念。
最后变成字字缱绻的阿念。
有时,我们并不纠缠于床笫间。
而是相互依偎着坐在窗边,望着夜空的点点繁星,笑笑闹闹地说着家常话。
待到天光大亮,他会笨拙的替我描眉、点唇、绾发。
陈平眼中的深情甚至叫我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人都生了错觉。
觉得,我们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寻常夫妻。
一晃三月,陈平所在的军队要拔营前进。
夜里,温存过后,陈平握紧我的手。
他寡淡的眉目间迸发出希冀的光。
陈平说: 常念,我给你赎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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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我平静的出奇。
只是道: 那赎身以后呢?
陈平一愣,结结巴巴道: 什么……什么以后啊?
我轻笑,绝艳眉眼间生了几丝悲凉。
果然,他没有想过以后。